两个护士的生死交集
21世纪经济报道 贺莉丹 四川宝兴县灵关镇报道 2013-04-29 20:03:20
核心提示:王志永神色疲惫,她说她最大的希望是,全家以后能居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而常常忙到深夜的张幼梅说,她还没看到儿子结婚,她想活着。
张幼梅觉得,她来得“很不是时候”。
在她熟悉的自贡市中医院,她该有的都有了,偶尔搓搓一两块的小麻将,陪80岁的老母亲去公园锻炼身体,隔三差五去成都,给儿子炖个排骨藕汤。
4月18日中午,地震的前两天,这位三甲医院自贡市中医院副主任护士以专家身份,来到灵关官镇指导宝兴县中医院护理部的工作。
在她们的语境里,把到宝兴叫作“支边”,按照四川省卫生厅的安排,一支就是半年。
这一天,宝兴县中医院院长杨明清给她买了一个电磁炉、一个电饭煲,又让医院准备了两床被子,把她送到了医院护理部主任王志永的家。
两天后,她和“房东”王志永成为了这场地震里并肩的拯救者。
灾难
张幼梅把她的红箱子搁在了王志永家的二楼。王志永家在灵关镇上有幢4层的小楼,她自己住三楼。
4月20日,跟往常一样,王志永在清晨5点多就起床去晨练了。她是中老年跳舞队的铁杆队友。等张幼梅起床时,王永志已经煮好了鸡蛋,倒好了牛奶。
宝兴县中医院的上班时间是早晨8点半。早晨8点,张幼梅去她的房间取了她那只黑色皮包往楼下走。即便这天是周六,她也让这位护理部主任带她熟悉医院情况。而王志永也想赶紧把三甲医院护理的那套都学会。
当张幼梅穿过了一楼过道的时候,王志永刚好折回3楼去换她上班的裤子和鞋子。
这时,地摇晃得厉害。张幼梅朝外冲。在巨大的冲击下,她被过道的两面墙壁夹击,撞到了手。
王志永第一反应则是去敲同住3楼的两个租户的房门,接着,她又去拍二楼洗手间的门说,张姐,快出来。她以为张幼梅还没下楼。
她后来说,她的第一反应是,既不能让租户有事,也不能让院长托付给她的张姐有事。
此时张幼梅已跑到楼外面,她在楼底下碰到王志永的丈夫苟全超。他们都喊,王志永你快下来。王志永在楼道间腿脚发软,5年前的5·12汶川地震时,灵关镇也晃过,但远没有这次摇得厉害。
踏着晃悠悠的楼梯下楼时,王志永觉得,房子倾斜得好凶,她要死了。那会儿她根本没时间想丈夫和儿子,唯一的感觉是,“坏了坏了,要死了”。
当她最终跨越一地的碎屑出来,看到张幼梅和丈夫时,依然惊魂未定。
急救
她们俩的第一反应是,往医院的方向一路小跑。
十几分钟后,她们跑到了镇上的宝兴县中医院,有一男一女两个病人正在医院门口躺着。那个男的浑身是血,女的一动不动。早5分钟之前就赶到的朱桂先医生,已经在那里抢救病人了。
很快,因地震受伤的病人如潮水般,被家属抬的抬、抱的抱,涌向这个小镇上唯一的一所医院。一会儿,就来了一二十个病人;半个小时左右,来了七八十个病人;不到一小时,医院门口的水泥地上都躺满了,张幼梅约摸估计了一下,有一两百个病人。
病人们都在喊,医生,救救我。王志永哭了。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阵势,病人太多了,她让轻伤的能动的病人先自己按住伤口,重伤的交给她们。“当然是先安置危重的病人。”有着24年护理经验的王志永说。
王志永想到,二楼医务室的钥匙还放在她办公室里,个子小小的她拔腿就往二楼跑。二楼墙体坍塌的碎片倾泻一地,办公室的柜子也倒了,她请一个年轻的医生帮她把柜子扶正,找钥匙。那里放着救命的家伙:护士们的输液器具、医生们的换药器械、药品以及少量的生理盐水……
第一批抢救出来的医疗物资还有:绷带,消毒酒精,棉签,注射器等等。王志永抱着这些家伙,在医院的废墟碎片中跳来跳去。这时候,医院里一片狼藉,卫生间的墙碎了,碎石掉落在值班医生的床上。余震不断,她在慌乱中还跑丢了自己的袜子和布鞋。
所有的输液用品都放在3楼。她们又去了一次。
张幼梅则在水泥地抢救病人。一位病人脚掌被压到了,肌肉外翻。她在给病人做包扎处理时,病人边嚷痛边作势要打她,病人说,你都没穿医生的衣服,你不是医生。张幼梅这才意识到自己那天穿的是一件彩条毛衣搭配紧身裤、运动鞋,活脱脱一个路人甲。
护士们抱给病人盖的棉被下楼的时候,将护士服也一并抱下去了。“在危急的时候,我们都统一穿上医院的制服,能给病人一种安全感。”张幼梅说。护士们陆续都穿上护士服。
事实上,在地震当天,灵关镇上几乎所有医生,包括乡村医生和外地在灵关镇逗留的医生都集结在宝兴县中医院前的水泥地上抢救病人。张幼梅记得,有个雅安市的外科医生张友,那天刚好在,是他们救援医生中的核心骨干。
宝兴县中医院院长杨明清介绍,该院有47名医护人员,此外还有张幼梅、朱桂先这两位“支边”的外援医生。等到当晚9点,这位心急如焚的院长送完三位受伤的军人入院、再翻山越岭徒步赶回灵关镇时发现,有68个医护人员在同时参与救援。
他回忆,当时除了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竟一时语塞。
转移
4月20日中午时分,医护人员自发地将病人们陆续转移到对面的灵关中学,放置在水泥地上或靠着树的空地上。
张幼梅成为医务人员推举的护理部指挥长,她把护士们分为三组,并跟她们说,对这些病人必须保证每个小时巡视一次。
那天下午3点左右,她抓了张护士们抱出来的处方单,王志永捡了支笔,她们给每个病人逐一登记,在他们手腕上贴了个标签,写上他们的症状和名字,编好号,以免搞混了。
登记也是为了尽快区分轻症病人
和重症病人,让后者尽快转院。张幼梅仔细统计了一下,4月20日晚上有30多个由她们判定的重症病人,其中还包含13位由她们判定的重危病人,这些病人都急需转院治疗。
当天下午4点,张幼梅看见有直升飞机在灵关镇顶上盘旋。“所有人都盼着直升飞机能降落下来”,张幼梅说,飞机就是希望,它能将这些重症病人转移出去。
到傍晚6点多,直升飞机又来了一次。一些心急如焚的家属和志愿者抬起十几个病人停在河坝上头,希望直升飞机能看见。但是这一天,飞机没有降落在灵关。
2个多小时以后,夜幕低垂,家属们又把病人抬回了在灵关中学的县中医院安置点,张幼梅、王志永她们开始给病人量血压、测体温,又忙了一通。
一些生命正在逝去,张幼梅突然感觉到一种无助的情绪。王志永也跟着病人的家属哭了。“无能为力,对不起他们。”她后来说。
情况总有些混乱。有8个病人甚至张幼梅还没来得及登记,就被家属用担架或医院的门板抬走了。省道210线已被碎石和泥石流阻断,家属们步行,抬着担架往芦山县的方向走。
到了傍晚时分,雅安市人民医院和什邡市人民医院的急救车到了。在当时医疗方面的临时指挥长、雅安市人民医院邵院长的联系下,有8位重危病人,分两批从灵关镇转移出去。
4月20日晚间,张幼梅、王志永和她的同事们基本没合眼。张幼梅坐在同事们搭的只有一个天蓝色顶的棚子里,坐了一夜,四面透风,她缩着脖子,觉得很冷。一个年轻的医生给她拍了张照片,她连连摆手,这个样子,还照什么照?
她手机屏幕的头像是25岁的儿子的照片,照片中帅气的儿子对着她笑。她给儿子打了很多次电话,都打不出去。地震震断了所有的通讯方式。
直至4月21日上午10时,张幼梅、王志永和她的同事们做了300多人的轻创缝合以及处理了100多人的输液。这一天,只要遇到记者,戴着口罩的张幼梅就会说,她们这个位于灵关中学的医疗安置点,急缺消炎药、破伤风针、止痛药和血浆,还需要帐篷、棉被、外科手术设备以及流动厕所,“没有流动厕所,随时可能爆发疫情。”她说。
王志永则一度光着脚走来走去。后来她找了双鞋子,两只还不一样,她觉得她随时可能晕倒,但她还必须站着。有记者问她地震之后有没有回去看看时,她站着,眼泪刷刷地往下流。
张幼梅也是,她有内风湿,腰痛得不行。她也得站着。
更多的细节加剧了她们的无助。通讯信号断了,26个小时内,没有人帮助张幼梅给远在自贡市的丈夫打个电话报声平安。而当她们抢救完病人,想去对面的灵关镇派出所上个厕所时,也被拒绝。
儿子哭了
4月21日上午9点多,张幼梅回到王志永家的危房,拿了一个充电器和一个诺基亚手机。她顺道给王志永拿了双红拖鞋。
王志永光着脚,趿着拖鞋。晚上冷得厉害,一个护士妹妹给她拿了护士包头时用的一次性帽子。她用一次性帽子裹住脚,觉得自己暖和了些。4月22日下午,她冷得要命,丈夫又给她从家里的危房中取了双红色胶鞋。
2011年12月1日,王志永和她30多位同事,从原来上班的灵关中心卫生院到15分钟步行路程以外的宝兴县中医院上班。宝兴县中医院的前身是灵关镇中心卫生院,后者被拆分为包含宝兴县中医院在内的共三家机构。
20多年来,王志永人生的关键词就是“省”。1991年,从雅安卫校刚毕业3年的王志永与灵关中学一位地理老师苟全超结婚。次年,儿子出生。1999年,他们造了一幢房子。2005年,他们才把欠账还完。
儿子大了,丈夫苟全超说,怕房子不够用。他们在2007年又把老屋拓宽,在后面加盖了一幢。她的丈夫苟全超很爱美,装修时给家里贴了他选的墙纸。
王志永的二姐在农村,二姐夫10年前遇难,她负担起了二姐儿子的一切开销,加上自己儿子要上大学,她便把新房租了几间出去,补贴家用。她几乎十年没买过新衣裳,她没两个姐姐长得好看,索性就更不打扮了。
现在,她家的四楼已经全部垮塌,一楼的裂缝被她老公用几根木头顶着防止倾塌。她说得最多的是,20多年的心血都没了。直到震前,她还欠了两三万的债没还。她唯一的储蓄,是她21岁的儿子。
在武汉中国地质大学念书的儿子在震后回到了灵关镇。4月21日下午,老公跟她说,儿子要回来,王志永拿起电话着急了,她起初说,你要是回来我就不认你了。后来语音转柔,说,妈妈就是希望,妈妈倒了无所谓,只要你还在。
4月22日晚上,在被灾民包围的临时医疗点,有个人从背后抱住了她,她扭过头一看,是儿子。
儿子先哭了。
融合
在地震以前,张幼梅正在考虑,怎么给这个医院的护理部建立一个规范有效的制度。宝兴县中医院明年准备申请二级乙等医院,在张幼梅看来,如果还延续原来的模式,这个申报很难如愿。
在她4月19日第一天在这家医院上班的时候,她8点就到了,两名小护士迟到了5分钟才来。张幼梅很不客气地当着院长杨明清的面说,医务工作者必须提前15到30分钟到岗上班,这是铁律。
在地震前,她跟王志永说,她们自贡中医院的护士都要买小学生练字的本子练字,护士的字要写得端端正正的,病人才好看清楚。王志永瞪大了眼睛,嘴巴几乎塞个鸡蛋,咧开嘴笑了起来,说,护士还要练字啊?这都要管啊?
张幼梅没想到她和这个医院会以这样的方式融合。她们一起抬氧气罐,轮流值班。她们一趟趟地去医院的废墟中找到一些必需品,水杯,资料,以及一个挂钟。这个钟被她们挂在医疗点的帐篷里,做皮试的护士常常要看着掌握时间。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来临时,张幼梅对这家医院也有了新的认识,她说,这家位于小镇的医院,在面对这场地震时,没有一个医务工作者是缺位的,那些过去有些拖拖拉拉的护士妹妹,这次没有一个人提前走开的。
她们都成为这场地震后的留守者。也许要留守到最后。儿子说五一时要来接张幼梅回家,她回答说病人太多,她走不开。
地震之后,王志永81岁的父亲和74岁的母亲把床从家里搬出去,安置在她家楼底下的农贸市场内,她的丈夫、儿子也睡在这个露天市场里。王志永很少去农贸市场看,病人太多,她转得跟陀螺一样,没空。她的丈夫苟全超也忙得很,忙着帮安置点挖临时厕所,儿子则在镇上做志愿者,帮助医护人员四处喷洒消毒液。
王志永神色疲惫,她说她最大的希望是,全家以后能居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而常常忙到深夜的张幼梅说,她还没看到儿子结婚,她想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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